鄭銘昇
跨越一甲子的打鐵工藝 ,走在自己時代的刀郎
撰稿|李芷尉 攝影|李芷尉、李佩儒 編輯|于國華、沈婷茹
踏進門內,每寸空間都被炭灰燻得黑壓壓的,幾近看不到原色,從頭上木樑到散滿地上的工具、鐵塊、深黑的打鐵機和被經年炭火燻得褐紅的火爐,都帶著令人肅然起敬的力量。我們戰戰兢兢向打鐵工坊的「刀郎」問好,這位年過半百的壯漢,只是笑了一下,讓我們自己去拉把椅子過來,然後低頭認真泡茶。茶盡,鄭大哥自顧自的拿了數把刀具半成作品和原鐵過來,說起這長達一甲子的故事。
【緣結今生,家傳三代的打鐵工藝】
民國44年,既是鄭大哥出生的年份,也是他們家族的黃金年代。他的叔公們,因為祖輩家傳的打鐵手藝精湛,被日本政府從嘉義派到台東製作武士刀和農具;再由政府統一分發刀具給原住民,換取原住民開發台東地區的勞力。叔公們也因為這一門手藝,在池上經營起打鐵舖,從原住民獵刀、鐮刀,到家用菜刀、斬骨刀,都是打鐵工坊遠近馳名的商品;又接著研發出包鐵入鋼——用比較軟身耐打的鐵、包裹堅硬卻易打斷的鋼材,形成軟硬兼備的刀具。手藝之好,讓同在池上的其他三家打鐵工坊生意大受打擊。
鄭大哥從小在鐵與鋼的敲打聲中長大,十三歲時加入家裡的打鐵工作,人生大半輩子的時間,都在想著如何打造一把好刀。加上受了日本人對打鐵品質追求的影響,鄭大哥勤練技藝,甚至有日本匠人故意來池上「偷師」。看他在自己工坊內動若游龍,對每一道工序選料、包鐵入鋼、剪型、定型、淬火鍛造、裝柄、磨光熟悉得如數家珍,全身充滿自信,我深深覺得打進每一把刀具中的,不止匠人的技藝和對品質的追求,更有刀郎對打鐵工藝的熱情和喜愛。
【因為匱乏,所以創造】
鄭大哥說,當年沒有塑膠工業、也沒有機械量產,刀具是各家各業必備工具,工坊生意如日中天,需得同時用上五至六名工人、兩座火爐一同生產。那時能用的原料也不多,土法煉鋼以6000度高溫熔鐵反覆去除雜質,取鐵水鍊鐵,再反覆62次的敲打以增加密度,更要收集炮戰遺留的炮彈、火車路軌或者汽車板作為鋼材原料;常常打一把刀就得花上數天時間。如此辛苦才能得到的成果,刀郎卻笑稱是「廢物利用」:把廢鐵重新變成可用物質,還笑稱「823金門炮戰的炮彈鋼材最好,那是蘇聯當時用料最好的鋼彈」。
【半生經驗造就精準與細緻:打鐵要趁熱!】
鄭大哥一邊和我們聊天,一邊操弄著火爐和工具、吹風機,然後悠然綁了個頭巾。我們在一旁緊張,什麼時候才要動手?之後大哥才說,火都在炭的下頭,他在等最好的溫度。爐火溫度上到1600度,手起鎚落、火星噴發。刀郎說:「溫度不到,打不了,浪費力氣。打鐵趁熱啊!」可見打出好刀,重點不完全在肌肉有力,也要對每一道工序的細緻理解。問刀郎,做刀要用模板嗎?他只笑不語,指指工坊門框上方貼滿的小紙模,「那是給你們這些觀光客玩的」。超過半生的經驗,早讓刀郎做到手中無尺、心有尺,一看便知曲與直。
隨著工業發達和塑膠產業興旺,打鐵工坊生意直落,鄭大哥一度放棄打鐵,工具盡數賣清,火爐拆掉,賣起家用五金。生意雖是不錯,但也許注定刀郎與打鐵要一生相依,98年政府推行農村再生計畫,又推動閒置空間再利用,刀郎多番考慮,最終在朋友協助和政府補助下,把一座老房子改造成現有工坊;早些年的觀光潮,也讓工坊生意紅火起來。然而好景不常,熱潮一過,工坊回到安靜的日子。但是,刀郎沒有再因為生意低落而放棄,人生的「回火」已經讓他更為堅強,正如刀具經過一次次反覆回火才會變得堅韌。這次他選擇堅持做下去,只要有時間,每天默默打著他的刀,等著識貨客人的上門。
問刀郎,會不會把這珍貴工藝傳給下一代?他堅決說:「不傳!」他甚至拒絕兒子接觸打鐵。刀郎指,這是一門非常辛苦的手藝,現在有很多機械可以替代,不應該再傳下去。雖然可惜,但正如刀郎所說,有些工業就是某個年代的產物和寫照,太過刻意的保留,難免產業變質;好比門外的那隻塑膠公仔,變成一種諷刺。
有些事該過去的,也許就讓它好好過去;活在當下,也順天應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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